《雪》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5年12月5日 晚上

还记得高中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时,还读不明白,不知其中的文字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

后来看了些课程,终于明白这篇在高考文学类阅读文本里有多美。

“彼得洛芙娜搬来一个月后,波塔波夫老人就去世了。”

​ 还记得高中第一次读到这句的时候,感觉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感觉,描述死亡就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样。

​ 没错,这就是全篇作者的口吻,轻描淡写地将故事徐徐道来,表面上看似平平无奇,细读却发现暗有余香,是一种抑制性抒情写实,语言冷静,“动作”少,这也是为什么这篇文章如此之美的原因之一。

​ 现在重读,先从整体上看,“搬来一个月后——就去世”,读起来就有一种微妙的因果关系,似乎老人的“死”

,是因为女主的“来”造成的,尤其是一个“就”字,带有迅速、必然、宿命的味道,仿佛老人的死亡是不容质疑的“果”

​ 并且“就”字,似乎是对命运安排的无奈,就像在说:

​ “彼得洛芙娜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在她进入新生活的一个月后,常常对她微笑的波塔波夫老人,就去世了。”

​ 给人一种“还没开始就结束”和“来不及熟悉就失去”的挫败感,不禁想,这种糟糕的事情千万不要有了。

​ 从时间看,直接跳过到“一个月后”,极其简短且含蓄的说明了女主与老人认识但不深,迅速加快了故事节奏。

​ 继续看,“搬”一字说明迁徙、变动,表明女主现在的身份是“新居者”,“搬来者”,“迁移者”,所以对这地方是不熟悉的,陌生的,就像你是个转校生,面对新环境、新班级、新同学,周围都是陌生的人,你只感觉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 但是这种糟糕的事完了吗?当然没有,女主刚来一个月,波塔波夫老人就去世了。作者并没有给老人提供其它信息,可能是房子的主人,但肯定的是,女主是认识老人的,但现在,却去世了。

​ 自己想象一下,你在新的学校,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一个月后他却突然说要转校离开了,而你还是没融入班级,没认识几个朋友,独留你一人。

​ 而文中却描述的是“死亡”,死亡这一词,本身就有一种悲凉、沉重的感觉,对彼得洛芙娜而言,她刚进入一个新环境,还未安身,身边的人物立即消失,生活遭到了断裂。但是作者的语气却是十分冷静克制的,就像在反映女主心理的“麻木”或“自我防御”机制,就像在说诸多伤心事的其中一种罢了,不过尔尔。

​ 所以故事开篇第一句话,把“死亡”当作情感爆发点,用死亡定下来冷寂、失落的底色,以此,整个故事的背景,都有死亡的苍凉感。

​ 而作为故事的女主,她的到来并未带来生机,反而像被命运安排进空缺的位置,整个故事的基调显得悲凉,而我们看到标题是《雪》,然后下一秒就有人去世,就像冬天的大雪一样,刺骨、寒冷,情绪一直在持续“递减”“低落”“伤感”,那么后面的故事是否都是如此?是否会有“升温”?还是会一直悲凉下去?

“这座房子里就剩下彼得洛芙娜和她的女儿瓦丽娅。”

​ 再次使用“就”这一词,和“剩下”一词组合,变成“就剩下”,它定义了两位女性此时的处境——她们是被遗留者。这个词瞬间将房子的空间感由“拥挤”转为“空旷”,更强调“被减少”、剩余还有孤立感。而这种减少,不仅仅是数字上的3-1=2,而是情感上的做减法。

​ 注意,前面说有人去世,后面并没有直接说“就剩下彼得洛芙娜和她的女儿瓦丽娅”,而是以“房间”为主语起笔,强调了“空间感”和“场域”,而这个房子使得人物像是被包裹、限定住一般,显得局限、狭小,给人有一种迅速收缩到“只剩下母女两人的世界”的苍凉感觉,仿佛这个空间经历事件后似乎“空了半边”。

​ “这座房子里就剩下……”让人想象之前房子里更热闹,如今空落落,只剩一对母女,人口的减少,空屋感就被迅速放大。

​ 我们都曾感受过,那种人已离去,但是行为形成了习惯的感觉,所以失去一个你熟悉的人,其实还失去了一种习惯。

​ 这一句让女主再添一层身份,“她的女儿”,表明她还是一位母亲,可她的丈夫呢?正常来讲,妻子遇到这种事情,丈夫会优先作为“安慰者”出现,鼓励妻子,稳住家庭。而作者却没有立即提到她的丈夫,所以为什么房子只有她们母女俩,原因很可能是与丈夫感情割裂,家庭纠纷等问题,暂且按下不表。

​ 而文中“和”这个词的出现让人物出场有了先后顺序,先写母亲,再写女儿,这是常见顺序(年长者在前),同时也强化了她是“此屋当家者”的位置。

​ 人物顺序是“母亲 → 女儿”,叙事者的目光首先落在母亲身上,母亲像自然地承担起“成人/支撑者”的位置,她可能要承担经济、情感、照料上的全部责任,暗示接下来的故事可能主要围绕她的感受或她对这个家庭的支撑展开。如果先写瓦丽娅,故事的调性可能会变得更轻盈或更具童真视角,比如后文会写她的回忆,可以是和母亲,也可以是老人。

​ 在一个全女性的环境里,仿佛暗示一种女性的、细腻的、或许带有某种脆弱感的生存状态,而房子这一词却没有描述得多富裕、奢华,而是普通,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是简陋的房子,或许她们经济已经陷入窘况。

​ 而房子往往暗含“现实”的含义,是真实所处的生活世界,而如今的“房子”,表明上是一“座”,实际已经破烂不堪。

​ 在面对突然到来的死亡,面对新生活的期待被破灭,面对还需要抚养的女儿,彼得洛芙娜是要怀着黯淡的心情继续在这充满昏暗的世界里假装生活下去,还是拖着满是伤痕的灵魂,在微弱的光迹中踉跄前行?

“这座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坐落在山上,小屋后面是一座凋零的花园。”

“这座······小屋”,小屋一词比房子更有画面感和朴实感,带有一点“寒舍”“简陋但温情”的想象空间。

“只有”带有限制、略微不足的意味,略显局促与经济有限,带有即使生活资源有限、活动空间狭窄,但也能生存下去的意味。

而“只有三个房间”,配合只有,读起来就更有“略显局促”的意象。并且还有一种暗示,三个房间对应三个人,而如今走了一个人,是否会有下一个人会填补空缺的房间?

继续读,就出现了非常具有意象的词“山上”。山,本就有在高处和远离尘世的意思,而在山上通常意味着:

  • 孤立;
  • 被遗忘;
  • 远离市镇;
  • 远离人群;
  • 与社会隔离;

而这里就制造了一种物理上的疏离感,一种视觉和物理意义上的“远”“高”,与世隔绝的高度,象征某种疏离、局外或被边缘化

再配合“坐落在”,宛如作者甩下几笔,就被刻意地放落在世界的边缘处,孤立感油然而来。

语气平淡且冷静,宛如只是在单纯报告事实,对事实的陈诉。从开头到现在,叙述者从来不说“悲痛”“可惜”,没有用有着明显感情倾向的形容词,

[苏] 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

​ 彼得洛芙娜搬来一个月后,波塔波夫老人就去世了。这座房子里就剩下彼得洛芙娜和她的女儿瓦丽娅。

这座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坐落在山上,小屋后面是一座凋零的花园。

​ 离婚后的彼得洛芙娜离开莫斯科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习惯这座空旷的小城。可是回莫斯科已经不可能了。她在这座小城的军医院找了事做,受伤的心也就暂时安定下来了。

​ 渐渐地,她有点喜欢上这座小城了,喜欢上了这小城冬日里洁白、温柔的雪。她渐渐习惯了小屋里摆放着的那架走了调的钢琴,习惯了挂在墙上的那些业已发黄的照片。

​ 她知道老人有一个儿子,如今正在黑海舰队上服役。桌上有一张他的照片。有时,她会拿起他的照片,端详一番,她总是隐约觉得似乎见过他,可是,是在哪里呢?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 水兵那双安详的眼睛仿佛在问:“喂,怎么样?难道您真的想不起来,我们是在哪里相会的吗?”

​ 冬天到来之后,陆续有写给波塔波夫老头的信寄来。彼得洛芙娜把这些信都叠放在书桌上。有一天夜里,她醒了过来。窗外的白雪发出昏暗的光亮。她点燃桌上的蜡烛,小心地抽出一封信,拆开了信封,环顾了片刻,便读了起来。

“亲爱的老爷子,我从战场上下来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了。伤不是很重。总的来说,伤快要养好啦。”

“爸爸,我常常想起你,也常常想起我们家这座小屋,但这些离我似乎都非常遥远。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立刻就会看到:我好像正在推开小门,走进花园。这是在冬天,白雪皑皑,可是通向那座旧亭子的小径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钢琴当然已经修好啦,你把那些螺旋状的蜡烛插在了烛台上。钢琴上摆着的还是那些曲谱:《黑桃皇后》序曲和抒情曲《为了遥远的祖国的海岸……》。门上的铃还响吗?我走的时候还是没来得及把这修好。我难道还能再见到这一切吗?我明白,我在保卫的不仅是整个国家,也在保卫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我们家的花园小屋。”

“我出院后,会有一个很短的时间回家探亲。我还不能确定。不过最好别等。”

​ 她思忖,或许就在这两天内,这个陌生人就会从前线回来。

​ 一大早,彼得洛芙娜就吩咐瓦丽娅拿起木铲去清理通向山坡上那座亭子的小径。这座亭子已经非常破旧了。彼得洛芙娜修理好了门铃,她按了按门铃,门铃响了起来,声音很大。她显得格外精神,面色绯红,说话嗓门特别大。她从城里请来了一位老技师,他修好了钢琴,说这确是一架好钢琴。

​ 老技师走了之后,彼得洛芙娜小心翼翼地从抽屉翻找出一包粗粗的螺旋状蜡烛。她把蜡烛插到了钢琴架上的烛台上。晚上,她点燃蜡烛,坐到钢琴前,顿时,整个房子都充满了音乐声。

​ 还在火车上,波塔波夫中尉就算好了,留给他待在父亲那儿的时间不超过一昼夜。火车是下午到达小城的。就在车站,中尉从认识的站长那儿了解到,父亲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如今在这座屋里住着的是一个带着女儿从莫斯科来的陌生的女歌唱家。站长建议中尉就别回家去了。

​ 中尉沉默了一会,说了声“谢谢”,便走了出去。站长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 穿过小城,一片暮霭中,波塔波夫终于走到了房子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小门,可是小门还是咯吱地响了一声。花园仿佛抖动了一下。树枝上有雪花簌簌飘落,沙沙作响。他环视四周。雪地里,一条已打扫干净的小径通向旧亭子,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亭子里,把手放在年代已久的栏杆上。远方,森林的尽头,天空雾蒙蒙一片,呈现出粉红色的霞光,大概是月亮在云层后面慢慢升起的缘故。

​ “怎么会是这样?”波塔波夫一脸茫然,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 不知是谁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波塔波夫的肩膀。他回过头去。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年轻的女人。

​ “进屋吧,别在这站着。”女人轻轻说。波塔波夫一言不发。女人拽着他的袖口,沿着打扫干净的小径走向小木屋。快到台阶的时候,波塔波夫停了下来,感到喉咙里一阵痉挛,几乎喘不上气来。女人还是那样轻柔地说道:“没关系。请您别拘束。很快就会过去的。”

​ 他进了屋子。整个晚上波塔波夫都无法消除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他处在一种飘然的、影影绰绰的,但却十分真实可靠的梦境中。钢琴、蜡烛……屋子里的一切都如他当初想看见的一样。

​ 彼得洛芙娜坐到钢琴前,小心翼翼地弹奏了几曲,转过身,对波塔波夫说:

​ “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 “也许吧,”波塔波夫答道,“不过,想不起来啦。”

​ 几天之后,彼得洛芙娜收到了波塔波夫写来的信。

“我当然记得我们是在哪里相逢的,”波塔波夫写道,“可是我不想在家里对您说。您还记得1927年在利瓦季亚吗?在一条小道上,我只看了您一眼,您的倩影就永远刻在了我脑海里。当我看着您的背影远逝,我就知道,您是会让我的一生发生改变的人。可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追上去。在这条小道上,我只看了您一眼,就永远失去了您。不过,生活看来对我还是很宽厚的,让我又遇上了您。如果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如果您需要我的生命,那它当然是属于您的。”

​ 彼得洛芙娜放下手中的信,两眼朦胧地望着窗外那白雪皑皑的花园,低声说道:

​ “天呐,我从来没有去过利瓦季亚!从来没有!可是,现在这还有什么意义吗?该不该让他知道这一点呢?或者干脆欺骗一下我自己吧!”

​ 她捂住自己的双眼,笑了起来。

​ 1943年(有删改)


《雪》
http://sakura.lsk.icu/2025/10/29/literature/snow/
作者
Sakura
发布于
2025年10月29日
更新于
2025年12月5日
许可协议